03
个人的临终关怀
复盘人类千年史给人的感觉是,15世纪之后,人类的天灵盖突然打开了。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“解除人类自己给自己戴上的心灵枷锁”。
麦迪森在其《世界经济千年史》通过核算发现,西欧在公元第一个千年里的人均GDP基本没有增长,在450国际元以下;1000年到1500年才有起色,18世纪后旱地拔葱。中国第一个千年的人均GDP略高于西欧,但也是千年停滞;第二个千年前900年亦如此,最近百年才奋起直追【11】。
若按大历史观,人类在数千年中都处于“历史的垃圾时间”,生产力没有任何提高,资产没有增值,经历一场漫长寒冬,犹如地球远古冰河时期。每个人、每代人的努力似乎都“白费”,处境千年不变,有时甚至更糟,陷入掉入了一种陷阱。这种陷阱叫马尔萨斯陷阱。
在马尔萨斯陷阱中,人越努力、越内卷,越陷越深。由于关键问题没有解决,技术水平极低、且几无增量,人越努力,生得孩子越多,粮食越紧缺,最终陷入饥荒、瘟疫。为了逃避饥荒和瘟疫,迁移、拓荒、抢夺,争夺存量,相互战争。《约翰启示录》那四匹苍白的马——瘟疫、战争、饥馑、死亡,闯入人间,劫掠生灵。
在历史的垃圾时间里,因为方向错误,努力只会加速终结。
钱穆在其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讲了明朝朱家子孙为何不上朝的原因【4】。他说,太祖废宰相后,所有行政大权、事务与压力落到皇帝身上,而朱家子孙深宫养大,没有太祖过人的精力处理如此庞大的朝政,只能让秘书即大学士代之。一天不上朝、三天不问政,自然跟不上、也不愿跟,最后在位不在朝、代代不上朝。
等崇祯接手时已是江山破败、民生凋敝、边防危急。不过,崇祯不像朱家先辈一样浑浑噩噩,而是勤于政事,夙兴夜寐,以图中兴,就连自杀前两天还在上朝。但是,崇祯的勤政反而加速终结了明朝的终结。崇祯凌迟处镇守辽东边关大将袁崇焕,结果自废武功,内乱外患并起。
要说勤政,没有哪个朝代比得上清朝爱新觉罗氏。爱新觉罗氏皇帝,个个勤于朝政,文韬武略。但是,最怕皇帝有野心。皇帝南征北伐,定然横征暴敛;杀伐决断,必然血流成河;口壅若川,自然万马齐喑。
皇帝大开大合,大臣、官僚、地主、农民、商人、奴隶内卷愈深,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加剧彼此厮杀,流民逃荒,成人杀婴,老人入林。唯一有价值的言辞,不过是超度亡灵的悲歌。
崇祯在煤山自杀时只有太监王承恩陪着他,死前在衣服上写到:朕凉德藐躬,上干天咎,然皆诸臣误朕。朕死无面目见祖宗,自去冠冕,以发覆面。任贼分裂,无伤百姓一人。王承恩在崇祯人生的最后一刻还提供了情绪价值,衣服上的推脱之词更像是写给自己的临终关怀。
人类的历史演进具有戏剧性、跳跃性。15世纪之后,人类灰暗的阴霾突然就消失了,这一恐怖的千年黑夜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。哪怕是最底层的人只要努力,其处境就可获得极大的改善。
茨威格在其回忆录《昨日的世界》描述了欧洲这种激动人心的变化:“维也纳、米兰、巴黎、伦敦、阿姆斯特丹这样一些城市,我只要每去一次就会感到惊讶和欣喜。那里的街道越来越宽阔、越来越漂亮,公共建筑越来越有气派,店铺越来越豪华、越来越美观。人们从各种食物中都能感觉到财富在增长、在扩大……谁敢作敢为,谁就能获得成功。【12】”
在国家现代化的路上,欧洲以启山林,美洲亚洲纷纷跟进。美国走得是福泽谕吉的道路,韩国及多数转轨国家走得是弗里德曼的道路,即由经济自由促进政治自由。不过转轨成功的国家并不多,原因是政治上如何跨越格林尼治时间。一旦政治上未越过,经济上容易倒退,历史又进入一段垃圾时间。
其实,机会往往就在一两代人手上。
诺斯在《西方世界的兴起》中就讲到,英国、荷兰的成功在于,征税权被限制的王室不得不鼓励贸易和市场,促进了有产者的成长【10】。而随着私人财富的增加,有产者开始参与政治权力,通过建立一套宪政体系来保护私人财富,最终完成国家现代化。
换言之,因贸易和市场兴起的一两代人是幸运的人,也是国家现代化的关键人物。他们有财产、有知识、有影响力,有人甚至担任官员、议员、律师。最重要的是,他们是王室赖以生存的经济力量,是唯一一股能够与王权博弈、且以和平方式推动国家进入现代化的力量。实际上,这一两代社会精英就是孔飞力渴望的政治参与的中坚力量。
1979年,韩国统治者朴正熙被部下刺杀,在“汉江奇迹”中崛起的40后、50后开始挑战军政府,军政府血腥镇压,这两代人勇敢斗争,最终借助1988年汉城奥运会帮助韩国越过格林尼治时间。如果那一两代人错失良机、最后失败,那么韩国政治结构就会塌缩成幂律形态,矛盾尖锐,革命不息。
所以,汉江奇迹,即汉江窗口期。对这个国家来说,一旦错过,那就是一百年。
集体行动的困境于,当国家市场程度很低时,机会主义动机非常强烈,“汉江奇迹”那两代人未必愿意充当司机。奥尔森在《集体行动的逻辑》中指出,集体行动的人越多,搭便车者越多【13】。他们就像毛不易《消愁》中写得那样:“自以为是地表演着,伪装着,舞蹈着,疲惫着”。
王缉思说:“在不确定的时代,做一个‘普通的好人’”。嗯,这是一个底线,也是一个不错的说辞。“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,一杯敬自由,一杯敬死亡”,买醉创造最大的情绪价值,天亮之后潦草离场,“清醒的人最荒唐”【15】。
胡文辉在文章中用友人赠字、南宋张元干的《瑞鹧鸪·彭德器出示胡邦衡新句次韵》来表达对历史的垃圾时间的感怀:
白衣苍狗变浮云,
千古功名一聚尘。
好是悲歌将进酒,
不妨同赋惜余春。
风光全似中原日,
臭味要须我辈人。
雨后飞花知底数,
醉来赢取自由身。
这何尝不是张元干留给北宋遗老的临终关怀?
参考文献
【1】历史的垃圾时间,文化的悠长假期,胡文辉,个人图书馆,2023年9月;
【2】社会主义,路德维希·冯·米瑟斯著,王建民、冯克利、崔树义译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08年5月;
【3】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,孔飞力著,陈兼、陈之宏译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3年10月;
【4】中国历代政治得失,钱穆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2年7月;
【5】校邠庐抗议,冯桂芬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2年1月;
【6】中国文祸史,胡奇光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6年10月;
【7】反抗“平庸之恶”,汉娜·阿伦特著,陈联营译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4年4月;
【8】Politics of Legitimacy, Zhao Dingxin,NTU Press,2017.12;
【9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,马克斯·韦伯著,简惠美、康乐译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 2010年9月;
【10】西方世界的兴起,道格拉斯·诺斯、罗伯特·托马斯著,厉以平、蔡磊译,华夏出版社, 2009年6月;
【11】世界经济千年史,麦迪森著,伍晓鹰、许宪春译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3年11月;
【12】昨日的世界,斯蒂芬·茨威格著,舒昌善译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8年6月;
【13】集体行动的逻辑,曼瑟尔·奥尔森,陈郁、郭宇峰、李崇新译,格致出版社,2017年8月;
【14】在不确定的时代,做个一个“普通的好人”,缉思,看理想,2023年11月;
【15】消愁,毛不易,平凡的一天,2018年5月。